制造余华,反对余华,余华热议

作者|谢明宏

编辑|李春晖

估计余华也没料到,他的新书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会被粉丝快速捧读,并在豆瓣打出5.3的低分。

这可不像那种省文联主席的儿子侄女,在《收获》上发表一篇什么东西,因名不见经传而被大众忽略。这是余华,当代最有流量的文化名人。

欲戴皇冠,必承其重。合理怀疑,批评新书“登味儿”重的读者,和前两年转发余华语录与“潦草小狗”表情包的是同一拨人。爱也爱得草率,恨也恨得深沉,这是互联网屡见不鲜的偶像模板。

照理说,文学批评一般要沉淀几年。可粉丝思维不一样,偶像有了新作必须第一时间repo。这就让余华还没来得及跟上新的青年思维,就被粉丝打了个措手不及——还以为你们只读语录呢,咋还真看书啊!类似白云大妈上小红书,发现粉丝批评她的《月子2》故事敷衍文笔稀烂,估计也要嘀咕:看看小品把人当笑星得了,怎么还严肃起来了。

“一个作家要爱惜羽毛”“开始写《故事会》了”“中老年油腻男的幻想大全”。终于,余华也拥有了自己的《我的26岁女房客》。不过,即便都是男性的自怜和幻想,《女房客》被群众判定为青春期性压抑,余华则更近于老夫聊发少年狂。

文化消费的速食化,注定了余华塌房的必然性。但相较于众多“塌房”名人,余华居然是难得的因为“作品”塌房的。不得不说,也是一种“塌”得其所。

偷偷一笑未倾城

任何解释不了的事,都可以归结为性压抑。关于余华新书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中充斥的天马行空的性描写,我们仍能用某位B站先贤提出的这一普世真理来解惑。

小说讲述一个叫卢克明的中年男人,在婚姻之外的复杂情感关系。倒不是风流多情,而是患了性瘾,不停地包小三找小姐。10年交往17个情人,老婆生孩子当天仍和情人厮混。所谓的“偷偷一笑”,正是卢克明周旋于妻子和情人之间玩弄算计得逞后的暗爽。

在情感关系左右逢源的同时,卢克明还狂揽5个亿的财富。为规避员工赔偿,他又精心策划了集体嫖娼的阴谋,亲自举报把十几个下属送进局子。完成这一系列骚操作后,卢克明回归家庭继续老婆孩子热炕头,仿佛那些卑劣行径与自己没半毛钱关系。

与其说是微博段子,“组织淫趴然后举报来玩的人”更像是硬糖君爱看的短视频律师连线。合理怀疑新书写得不好看,是因为余华老师手机玩多了。偷听来一些油腻笑话,学到一些男频短剧式的奇谋诡计,早失去了对真实生活的洞察。建议家人没收一下余华手机,并且对短视频设置“青少年模式”。

落笔前,估计余华欲模仿博尔赫斯的《恶棍列传》或者传记电影《华尔街之狼》,想把主角塑造成一个可爱可恨的混蛋,并对纸醉金迷进行讽刺。但落笔后,讽刺变成了得意洋洋,批判遮不住暗自欣赏,弥补了严肃文学界没有《女房客》的赛道空白。

全书唯一对主角进行过批判的地方,在书籍的腰封。“卢克明是一面镜子,映射出一个时代切面。道德、爱情与欲望,都像银行卡一样被他透支,谁来支付代价?”而我们知道这是编辑在努力上价值的吆喝,编辑比余华更知道市场会对卢克明持怎样的态度。余华则写着写着便发了狠、忘了情,把各种中老年男性的隐秘欲望倾泻而出。

“给卢克明一个悲惨的结局,这很容易,但那是好莱坞式的安慰剂。如果这样恰恰没有那个批判了。因为要知道,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,混蛋们的生活比我们大多数的人都要过得好。”谈到新书的批判性方面,余华侃侃而谈。

他当然知道所谓的技法高下,但《金瓶梅》还是《肉蒲团》,我们群众也能品出二三。前者是冷彻骨髓的,而后者暖洋洋一骨碌钻进了花被窝。这并不取决于结局,而取决于作者在用什么眼光看待世界、看待人物。

制造余华

“奋斗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躺平”“我想过上一种不被闹钟吵醒的生活”“再有人来告诉你,要努力工作要有上进心你就会得到很好的回报,那是鸡汤”。在2022-2023年间,余华老师的语录之泛滥一度超越了鲁迅。

他的良好风评,建立在“年轻人嘴替”和“反内卷先锋”之上。别人财富自由了,骗年轻人继续奋斗。余华老师不用早起了,告诉年轻人时代红利已不再,奋斗没鸟用。这么一对比,余华老师堪称大善人。自己是有伞一族,还担心年轻人一冲动出门淋雨呢!

两三年前,余华无疑是对抗早期鸡汤成功学的最佳代言人。而且有《活着》做背书,躺平突然就有了文学支撑板,显得底气十足了。换言之,那会儿就算没有余华,也会有其他文化名人出来顶上,帮助年轻人完成这场渴望自洽的精神马杀鸡。

C语言,是余华率真性格的号角。“妈的,写得那么牛逼,我草!”当得知莫言43天写完《生死疲劳》后,余华的口吐芬芳显得真实不做作。

潦草小狗,是余华的互联网皮肤。当网友把余华和那只发型凌乱的小狗形象联系到一起,余华就彻底地互联网化了。老一辈下海最怕缺乏网感,天降小狗恰好解决了这个痛点。

当然,最登峰造极的还是余华和史铁生踢球的故事。自打史铁生身体出问题,家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跑、跳等字眼,而入选语文课本的名篇《我与地坛》更让人看到一个阴郁自苦的青年形象。但余华会对史铁生说“铁生,踢球去呀!”他和莫言、刘震云等人把铁生扛上火车,带他走出阴霾。

他们利用铁生的残疾,让对手投鼠忌器不敢往铁生身上踢。又带铁生偷西瓜,被人发现后先跑,留他在原地。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极具感染力,被短视频营销号配上点忧伤的BGM不要太好传播。在人与人越来越疏离的今天,余华和史铁生的神仙友谊确实让人艳羡。

综艺《我在岛屿读书》里,余华轻抚旧照片念出铁生的名字,在海边和苏童等人看海时感慨“铁生已经不在了”。硬糖君丝毫不怀疑余华和史铁生的友谊,只是文化消费逻辑嗅觉使然,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对这些情绪进行营销贩卖。安排纯元旧物突然出现,不就是推着人去怀念?

余华是聪明的,在被大众制造的同时,也在制造自己。他不再谈作品里的沉重底色,转而输出那些更轻量化、更具网感的语录。为了不像潦草小狗而改变发型,娓娓道来那些旧友趣事,甚至揣着明白装糊涂把自己弄成一个“刚学会冲浪”的小老头儿。通过一系列主动迎合,乃至递出媚青的橄榄枝,余华和大众终于把“余华”制造成文化网红。

当代作家没有“当代性”

如果纯以传播环境论,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引发的批评浪潮,暴露出一个关键转变:大众批评大规模涌入原本专业的、同时也是冷门的文学批评领域。当读者和粉丝不仅以文学性为标准,同时带着对“互联网人设”的期待去审视文本,余华新书的滑铁卢并不意外。

感觉余华新书激怒青年读者的地方,不光是各种黄文描写和Bad ass 主角,也是没能延续其文化网红的形象。如果卢克明不是装修公司的老板,而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编剧卢二呢?本来怀揣编剧梦,入行后却被导演PUA,被关系户抢走署名,最后落得一身病还要吃官司,荣誉都被坏人截胡了。这样是不是就能输出反内卷金句,让粉丝感慨“余华还是那个余华”了?

当然,更根本的问题还在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本身。小说写的是当下的故事,男主儿子得了流感,还吃奥司他韦。其中出现近年流行的骨传导耳机,代言人正是chill派大叔李乃文等人。可见余华老师为了跟上时代,颇做了一些短视频取经,但又显得那么隔靴搔痒照葫芦画瓢。

曾经在《活着》和《许三观卖血记》里,那些时代特征都是人物对话、故事情节里自然流露的。“队长吹哨子,我们就下地,收工回来,饭在公共食堂锅里”这是公社里的大锅饭。“我们卖血的,得先喝八碗水,把血冲淡了,才不会伤身子”这是建国初期底层民众的生存智慧。而为了体现卢克明的故事发生在疫情后,于是安排奥司他韦出场,确实不太高妙。

当余华把笔触对准当下的城市,他对大时代脉搏的把握突然就不准了。开头的甲流,中间的特朗普加税,结尾的抖音小红书,还有那个经常刷短视频的男主角卢克明,无一不是“为证明当下强加注脚”。然而,这个时代真的是由甲流、特朗普以及刷短视频的动作代表的吗?余华老师对时代性的把握,此处甚至不如《小时代》里郭敬明写顾里出上海内环就要过敏。

这就涉及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问题:以余华为代表的当代作家,似乎只能描写“乡土中国”,而一到描写“都市当下”,就显得十分乏力。我们确实有《活着》《白鹿原》《丰乳肥臀》,但你能想出什么具有普遍影响力的,反应城市生活问题、中产阶级焦虑的当代纯文学作品?

更何况,对于缺乏农村生活经历的当代年轻读者,读乡土小说会有一种历史的疏离感作为审美缓冲——过去的事可能就是这样野蛮生猛,过去的人可能就是这么执拗颟顸。而一旦到了我们熟悉的都市生活体系里,我们可以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去代入、去理解,就全露馅了。

像《三国的星空》和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》这样的作品,本不值得大规模的去质疑。其显得过于惨烈的失败,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文化偶像的失灵。我们渴望在碎片时代抓住一个坚实的文化偶像,却又忍不住将他们瓦解。

恼人的是,在批评余华新书是小黄书、易中天的曹操是白莲花的同时,我们也并不能给出“当下性”的真正意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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